在黑道上，龍頭老大不是那麼容易幹的，除要狠外，還需要經濟來源，以支持底下的嘍囉。因此只得經常向父母伸大手要錢，若不給或面有難色，就破口大罵，甚或威脅要給好看。此時父母方後悔過去疏忽了管教。同時，我也經營賭場做東抽頭。有一次在替道上弟兄討賭債時，將對方殺成重傷，只得離家逃亡。不久在北部的賭場裏聚賭時，被警方查獲，以殺人罪名判了兩年的徒刑。父母痛心之餘，也期望法律的制裁或能讓我回頭。但我出獄後，非但未悔改，反變本加厲。父母無奈，只得勸我結婚，並打算把名下的事業交給我，冀望家庭和事業的責任或能使我就此回頭。經人介紹，和一名家庭背景單純的女孩結婚。我妻倒是乖巧賢淑，但我婚前尋花問柳慣了，從未將她放在眼裏，經常惡言以待，稍一服侍不週，則賞以一頓拳腳。妻平常頂孝順的，為了怕父母傷心，常暗自掉眼淚。結婚不到一年，我又因向街頭商店勒索地盤保護費被捕入獄，此次被判交付管訓二年，這番比上一次服刑是要苦得多了，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年。在我服刑後不久，妻生了一個男孩。我出獄那天，父母和妻都來接我，那晚吃過飯後，妻抱着小孩，當着我父母的面前，痛哭着向我下跪，求我下定決心，重新做人；求我為人子女當念及父母養育之恩，當思妻兒比翼骨肉之情，起碼也做個像樣一點的男人，好讓父母妻兒能抬起頭來。我望着我的兒子，發覺他長得聰明可愛，一絲歉疚之心，油然而生。自忖，在道上也混了十幾年了，確有些厭倦了。我當場答應找個工作來做。妻見我如此，含着眼淚，臉上綻開了笑容。說真的，我好久沒看到妻笑過，因為這幾年來，我從未給她好臉色看過，也不知打罵了她多少次。這一笑，我發覺妻倒是頂漂亮的，我以前怎都沒發現到?大概是經常蒙在她臉上的那層憂鬱不見了。幾天之後，我被父親安排在他名下的工廠工作，父親見我不是當主管的料子，也不敢給我負太大的責任，只安排了一個中級幹部的職務，剛開始，廠內上上下下因我是老闆的兒子，對我特別客氣。俗云：「江山易改，本性難移」，在道上混久了，難改江湖氣息。我在道上龍頭做慣了，想當年何等威風，如今卻要聽人指揮差遣，又何能適應。主管每被我頂撞，甚或揚言叫人「修理」，卻又因我是老闆的兒子，拿我沒辦法。主管一氣之下辭職不幹了，沒多久工廠一連好幾個高級主管都幾乎跑光了。整個工廠被我搞得烏煙瘴氣，幾乎停擺。這次倒把父親給氣出病來。我索性也不去上班，又恢復無所事事的日子，重新做起龍頭大哥，成天和以前道上的兄弟鬼混。妻臉上的笑容維持不到二個月，早又恢復苦瓜臉了。父親一連病了幾個月，事業疏於照顧，又適逢經濟不景氣，事業一個個相繼關門倒閉，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，家徒四壁。靠山倒了，我大半的經濟來源也從此斷絕了。父親受此打擊，血壓升高一病而亡。母親受此刺激也相繼病倒在床上。這時我一發狠，家也不回了，心想反正他們再也挖不到甚麼東西。此時，妻把孩子抱回娘家寄養，擦乾眼淚，堅強的負起奉養婆婆的責任。每天一大早起來，就忙着做手工藝品，常工作到深夜，再好的、再貴的藥，都買給婆婆服用，照顧得無微不至。鄰居們深受感動，常給予物質支援，妻每每婉拒鄰人的好意。對於我這不孝不義的惡徒，不知暗地裏捱了多少人的咒罵！
我為了維持龍頭大哥的寶座，不得不設法弄些錢財，只得又搞起賭場，並向活動地盤內的商家攤販，按月收取「保護費」。遇有不懂規矩或不夠誠意奉獻保護費者，就叫手下給予「顏色」，弄得商家們恨我入骨。欺人太甚的結果，大家聯名向警方檢舉。警方查證屬實後，下令緝捕。這回地頭上又待不下去了，又得再次逃亡了。在逃亡期間，我聽說母親病逝。我這大逆不孝的人從來不知道孝順是甚麼意思，一來對母親沒存甚麼感情，二來犯案通緝在身，故連想回去看看的念頭都沒有，想來真是罪大惡極。在逃亡這段日子，我經常出入北部幾個場子，剛開始憑我過去以拼命三郎的狠勁闖下的名號，向他們要些路費，總可要個三五萬，時間久了，道上兄弟見我人單勢孤，就再也沒人願意理我了。由於我平常揮霍慣了，沒錢享用怎受得了，只得幹起三隻手的勾當。這段期間經常夥同一個在賭場上結識的慣竊，晝伏夜出，每有「斬獲」。幾次出動之後，膽子也大了。後來嫌偷偷摸摸的太麻煩，有時偷來的東西也不容易脫手，乾脆用搶的。幾次徘徊於銀行、郵局的門口，找了幾個目標都順利到手。當時也不在意這是殺頭要命的勾當。對於警方急欲捉拿卻又不知歹徒是誰，報紙競相報導，我們內心還有些洋洋得意。半年前，我和同夥潛入一家富宅，趁沒人在家，翻箱倒櫃，搜刮了不少現金珠寶，還打開幾瓶洋酒，當場開懷對飲，幾杯下肚，帶着幾分醉意正欲離去，冷不防女主人帶着兩個小孩開門進來。女主人一見我們兩個陌生人，又見物品東西散亂滿地，心知是賊，大驚失色，高聲尖叫。經我們制止不聽，我一急，藉着幾分醉意膽子也大些，亮出刀子衝過去。那女主人一見我亮刀子，更嚇的大叫，我一過去就給她一刀，她開始大喊救命，我一發狠又補了數刀，那女主人渾身血淋淋，面部扭曲，眼睛睜得大大的倒地氣絕。那副面孔，我是永遠都忘不了的。幹下了滔天大禍，我們趕緊丟下兩個驚呆了的小孩，倉皇逃離現場。此強盜殺人案件，迅速見報，轟動一時。我們深知，若被抓到，必死無疑，於是協議分手潛伏一段時間。那段期間，我每日藉酒壓制內心的不安。那女主人臨死前淒厲的面孔，一再重現在我的腦海裏；沒多久，我每天夜晚都夢見那婦人渾身是血，眼睛大大的還發出綠光，面目猙獰的站在我面前，大叫：「殺人魔鬼!還命來!」然後一步步向我逼近，我怕得要命，退到牆角再也無處可躲，那婦人衝過來掐住我的脖子，我嚇得大叫，渾身發抖的驚醒過來。一醒過來就再也不敢闔眼。那婦人幾乎每夜都出現在我的睡夢中，每次都把我嚇得魂飛魄散，幾乎精神崩潰。後來更是厲害，竟然活生生的現形，在浴室裏、在牀舖上，甚至出現在杯中的酒影裏，常把我嚇得連滾帶爬，大喊救命的逃出來。那時我因逃避警方的緝拿，必須經常更換住所，而那婦人竟然陰魂不散，我逃到那兒，她就跟到那兒。我直覺得背後有一股陰森的氣氛。每回我走在路上，都有被人跟踪的感覺，明明後面沒人，卻聽到腳步聲。後來除了腳步聲之外，還有鐵鏈子的聲音，那聲音使我想起從前在獄中被加上的腳鐐戒具。莫非閻羅王要捉我去了?我不禁恐慌起來。三個月下來，我的精神意志，已出現崩潰的徵兆，整天神情恍惚，口中喃喃自語。衣衫破爛，滿臉污垢，倒也七分像鬼了。有一天，我實在餓慌了，口袋裏的錢又都用光了，於是忍不住順手牽羊的拿起路邊攤販賣的食物。路人一喊捉賊，我急忙逃入一條熟悉的大巷子，不料卻無緣無故的摔了一跤，被路人合力扭入警局。這一查，立刻使我身份現了形，警方也懷疑我逃亡期間定另涉及重大刑案。良心的不安，加上冥冥中一股強烈的意念在控制我，逼迫我招認過去逃亡期間所幹下的不法勾當，包括那件滔天巨案。我的自白，頗令警方大吃一驚，經過被害者家屬的指認，確定了我的罪嫌。警方把我送入看守所禁止對外通信，並積極追緝在逃共犯。我被逮捕送入看守所那晚，那婦人又再次的出現在我的面前，依如往昔，大如銅鈴般的眼睛，發出綠光，面目鐵青，渾身帶血，手上正拿着一條鐵鏈，是活生生的厲鬼。那婦人厲聲喝道：「殺人惡魔!你早該有今日，這回你是插翅難逃了，我在刑場等候你，納命來吧!」然後作勢就要撲過來，把我嚇得魂飛魄散，滿地亂爬。那婦人又厲聲叫道：「你這殺人惡魔，閻王候你多時，來日陰曹地府，夠你受的!」然後指着書架上一本封面印有地藏王菩薩聖像的書，要我先看看將來會得到甚麼厲刑，那本書名為《地獄遊記》。我跪地哀求婦人饒恕，那婦人發出一陣淒厲的哭聲，然後從我眼前消失。我驚魂未定，心想今天因無緣無故摔了一跤，以致被抓着，一定是這婦人暗中作祟。
本來，共犯尚未到齊，我或可苟活一段時間，然而，我是註定命該絕了，三個星期前，同夥共犯落網，我們被迅速的提起公訴，很快的三審定讞。結夥搶劫復殺人致死，被判處死刑，而且即將執行，我的預感強烈的告訴我，就在今天清晨。
以上是我毫無保留的自白，我把它說出來，希望能去得安祥些。在看守所這段期間，我讀了不少廟堂印送的勸善書籍，尤其那本《地獄遊記》，令我毛骨悚然，驚恐萬分；悔恨之餘，也做了平生第一次的自我反省，這個反省，雖然極其深刻，卻是太遲了。我對照了善書上的訓文內容，我深知我除了犯國家法律之外，在人倫道德上，我起碼還犯了對國家的不忠罪。對父母從未思及孝順奉養，且還常惡言相向，這是大逆不孝罪；對妻兒從未關心或給予一分生活費，而只有惡言打罵，這是無情無義罪；也從未曾以自己的勞力，正當而努力的去賺取一分錢，這是遊手好閒、好吃懶惰罪。一個不忠不孝、無情無義、遊手好閒、無惡不做的歹徒，根據《玉曆寶鈔》和《地獄遊記》的記載，我除了上刀山下油鍋、受斷筋抽骨、剝皮削肉的嚴刑酷罰外，還會被打入阿鼻地獄，萬劫不能超生，或有一絲因緣得以轉世，也不知要經歷多少披毛戴角，淪為畜牲，受千刀萬刮的痛苦，方得轉生為窮苦人家，或天生四肢殘缺者。萬分的悔恨，加上對未來須受因果報應的無限恐懼，使我瘋狂的幻想多延長一點生命來努力行功立德，以求彌補我的罪業。然而，我的生命已近入倒數讀秒的階段，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我。我痛哭，我後悔。但這又有何用?一個做惡多端、惡貫滿盈如我者，在生命的盡頭猛然覺醒，才發覺人世間的一切，以前所不知珍惜的，都是那麼的可貴！生命、父母、妻兒，世間美好的一切!唉!既得人身，為何不知正正當當為人，此番一失人身，何時復得?走筆至此，我已萬念俱灰。
果然，要發生的事終於來了!他們來了，就要把我驗明正身提去刑場。我求他們多給我五分鐘的時間，讓我完成臨終的懺悔。我以三十出頭的年紀，卻幹過了人世間絕大部份犯法的勾當，我即將面臨國法公正的制裁。鳥之將死，其鳴也哀；人之將死，其言也善。寄語天下作奸犯科者，請你們以我為惡的下場為殷鑑，速回頭莫遲疑，人身難得，光陰難留，莫要如我，想多住一分鐘，來重新為人，彌補罪惡，已不可得。我此刻的心情，非身臨其境，是難以理解的。我今天的下場，算是罪有應得。唉!一失足成千古恨!
他們在催促了，雖心有太多的遺憾和感觸想要寫下來，卻又奈何?只希望世人能深信因果，希望看到我這篇懺悔文者，能引以為鑑，勿重蹈覆轍。若有人看了能就此改過自新，正當為人，這也算是一番功德，或可於陰曹地府，讓我減免一些刑罰，這算是我所能寄託的最後一絲希望了……。
(完)
first posted on 2014/3/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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